以心境而论是如此。但《传道书》派的人仍然有纯智的论据。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曾满,
太阳之下并无新事,
已经过去的事情无人纪念。
我恨我在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劳碌,因为我将把得来的留给后人。
假若我们把这些论据用现代哲学的文体来复述一遍的话,大概是:人永远劳作,物永远动荡,可没有一件东西常在,虽然后来的新东西跟过去的并无分别。一个人死了,他的后裔来收获他劳作底果实;江河流入大海,但江河的水并不能长留大海。在无穷尽而无目标的循环里,人与物生生死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并无进步,并无永久常存的成就。江河倘有智慧,必将停在它们的所在。苏罗门倘有智慧,一定不种果树来让他的儿子享用果实。
但在另一心境内,这些说话将显得完全两样了。太阳之下无新事?那末,摩天楼,飞机,政治家的广播演说,将怎么讲?关于这些,苏罗门曾经知道些什么?倘他能从无线电里听到示巴女王在游历他的领地回去以后对臣民的训话,他不能在虚枉的果树和水塘中间感到安慰么?倘有一个剪报社,把新闻纸上关于他的殿堂的壮丽,宫廷的舒适,和他敌对的哲人底词穷理屈等等的记载剪下来寄给他,他还会说太阳之下无新事么?也许这不能完全医好他的悲观主义,但他将因之而用新的说法来表现他的悲观。的确,克勒区氏的怨叹中,就有一项是说太阳之下新的事情太多了。没有新的事情令人烦闷,有了新的事情同样令人烦闷:可知失望的真原因并不在此。再拿《传道书》所举的事实来说:“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来处来,仍向来处去。”这等见解当作悲观主义的论据说来,是认为旅行不是一桩愉快的事。人们暑天到疗养地去,临了仍向来处回去。这却并不证明到疗养地去是枉空的。假如流水能有感觉,对于那种探险式的循环往复也许会觉得好玩,有如雪莱诗中的云彩一般。至于把遗物留给后裔的痛苦,那是可以从两个观点来看的:拿后裔的观点来说,这种递嬗显然不是如何不吉的事。世间万物都得消逝这事实,本身也不足为悲观主义的根据。假令现有的事物将被较劣的事物来承继,那倒可能做悲观主义的凭藉,但若将来的事情是较优的话,岂不反使我们变得乐天?倘真如苏罗门所说,现在的事物将由同样的事物替代,那我们又该怎么想?难道这就使整个的递嬗成为虚空了么?当然不!除非循环里面各个不同的过程是给人痛苦的。(那么所谓变化非但换汤不换药,且还増加苦难:要变化做甚?)瞻望未来而把“现在”底整个意义放在它所能带来的“未来”上面:这种习惯是有害的。倘部分没有价值,整个也不能有价值。在戏剧里,男女主角遭着种种难于置信的危难,然后吉庆终场:人生可不能用这种观念去设想的。我过我的日子,我有我的日子,我的儿子承继下去,他有他的日子,将来再有他的儿子来承继他。在此种种里面,有什么可以造成悲剧呢?相反,倘我得永远活下去,人生的欢乐临了倒势必要变得乏味。唯其因为人生有限,人生的乐趣才永远显得新鲜。